人們常問我,死亡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。我告訴他們,死亡的感覺美妙極了。死亡是他們一生中最容易做的一件事。而活著是一件苦事。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止的掙扎。人生就像上學。老師給你很多功課。你學得愈多,老師給你的功課愈難。
天使走過人間 - 生與死的回憶錄 (2版)
The Wheel of Life - A Memoir of Living and Dying
- 作者: 伊莉莎白.庫伯勒-羅斯
- 原文作者:Elisabeth Kubler-Ross, M.D.
- 譯者:李永平
- 出版社:天下文化
- 出版日期:2009/04/27
- 語言:繁體中文
也許這本書能澄清一些誤會。多年來,我一直飽受流言困擾,弄得聲名狼藉。有些人甚至把我視為「死亡夫人」,成天糾纏著我。他們認為,我花了三十多年工夫研究死亡和來世,有資格充當這方面的專家。我倒覺得,這些人誤解了我的工作。
我的工作強調的是生命的價值。這點不容置疑。我常說,死亡可以成為人生最輝煌的經驗之一。在你的一生中,如果每一天你都活得「正確」,你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。
也許這本書——我這輩子寫的最後一本書——能有助於澄清這些誤解。它可能引發一些新問題,但也可能提供一些答案。
目前我居住在美國亞利桑納州史格斯戴爾鎮(Scottsdale),這會兒,我坐在家中那間擺滿鮮花的起居室裡,回顧自己的一生,覺得過去七十年的歲月頗不尋常。在瑞士出生、長大的一個女孩,當年我做夢也不曾想到——年輕時,我挺愛做夢的哦——有一天我會寫出《論死亡與臨終》(On Death and Dying)這本探討人生最後旅程、在醫學界和神學界引發激烈爭議的書,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。我更沒料到,在往後的歲月中,我必須一再向世人解釋:死亡並不存在。
■離經叛道
父母親原本期望我長大後成為一個相夫教子、敬奉上帝的瑞士家庭主婦。沒想到,我卻移居美國西南部,成為一位特立獨行的精神科醫師、作家和演說家,成天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打交道(在我看來,那個世界比我們這個世界可愛得多、美好得多!)。我覺得,現代醫學已經變質;醫師試圖扮演先知的角色,向病人提供一個沒有痛苦的人生。這是不負責任的謊言。據我所知,只有一樣東西能真正治癒人類的身心病痛,那就是無私的愛。
我的觀念有些確實是離經叛道的。舉個例子來說吧。過去幾年,我的心臟病復發過六次,其中比較輕微的一次發生在一九九六年聖誕節後。大夫們先是警告,繼而哀求我,千萬要戒除抽菸、喝咖啡、嚼巧克力的習慣。可是我卻偏不聽醫師的勸告。說什麼,我都不會放棄人生的這點小小樂趣。幹嘛要戒掉呢?我為我的生命負責。
我就是這樣過一輩子的。人們大可批評我桀驁不馴、一意孤行、剛愎自用、偏離正道。我不在乎。這就是我的本性呀。
人生的事件表面上看起來是孤立的,彼此之間不相關連。然而,經驗卻告訴我,人生中並沒有偶發的、純屬意外的事件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,是「注定」要發生。
我命中注定,要為垂死的病人貢獻心力,紓解他們的痛苦。第一次遇到愛滋病人,我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了。彷彿受到神靈感召似的,每年我在外奔波不停,旅行二十五萬英里,在各地主持研習會,幫助人們因應人生中最痛苦的階段——死亡和生死之間的過渡。後來,在使命感驅使下,我在維吉尼亞州鄉野購買一座占地三百英畝的農莊,建立一所醫療中心,準備收容感染愛滋病毒的嬰兒。如今回想起來,我發覺,那時我已經注定要被趕出這個充滿田園風味的地方。每次想到這件事,我就感到心痛。
一九八五年,收容愛滋嬰兒的計畫公布後,我立刻成為眾矢之的;雪南多亞河谷(Shenandoah Valley)地區的居民都把我看成眼中釘,恨不得拔之而後快。儘管我很快就放棄原定計畫,但仍有一夥人想盡辦法逼我離開,只差沒把我殺掉。他們朝我家的窗子開槍,掃射農莊上飼養的牲畜。他們到處放話,把這座幽靜美麗的山谷弄得人心惶惶,風聲鶴唳。但是,這兒是我的家,打死我也不會捲鋪蓋走路。
十年前,我搬到坐落在維吉尼亞州河源鎮(Head Waters)的農莊。這座農莊體現我一生的夢想。我把辛辛苦苦賺來的版稅和演講費全都掏出來,投注到農莊上,建造了一棟住宅、一間毗鄰的小木屋和一所農舍。接著,我建立一座醫療中心。這樣一來,我就可以在自家農莊上舉辦研習會,免除終年在外奔波之苦。我計畫收容感染愛滋病病毒的嬰兒,讓他們在所剩無多的日子裡,盡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風光。
我非常珍惜農莊上的簡樸生活。經過長途飛行回到鎮上,沿著蜿蜒曲折的車道,驅車直抵家門,感覺美妙極了,身心登時放鬆下來。鄉野的夜晚十分寧謐,不必服用安眠藥就能恬然入睡。早晨,一覺醒來,我聽到牛、馬、雞、豬、驢子和駱馬的鳴叫聲,彷彿一整個動物園的鳥獸都鼓譟起來,歡迎我回家。農莊周遭的田野廣袤起伏,一路綿延到天邊,朝陽下處處閃爍著晶瑩的露珠。田野上的老樹佇立晨曦中,默默向人們傳述它們的智慧。
我每天在農莊上幹活,把兩隻手弄得髒兮兮的。我的手不停接觸土壤、水和陽光。憑著我的一雙手,我建立我的家園。
這兒,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。
我的靈魂棲息在這座農莊上。
■無情大火
一九九四年十月六日,我的家卻被人放一把火燒掉。
整棟房屋登時夷為平地,蕩然無存。我的文件全都燒燬了,全副家當化為灰燼。
接到家園失火的消息,我慌忙衝進巴爾的摩機場,趕搭飛機回家。向我報訊的那位朋友苦苦哀求我,暫時不要回家。這一輩子,總會有人要求我不要做這,不要做那,不要當醫生啦,不要跟臨終病人打交道啦,不要在監獄開設愛滋病人療養中心啦,但每一回,只要問心無愧,我都不理會別人的規勸,一意孤行到底。這回當然也不例外。
人生在世,難免經歷種種苦難。經歷得愈多,你就愈有智慧,心靈愈成熟。
飛機很快把我載回鎮上。沒多久,我就坐在一位朋友的汽車後座,奔馳在陰暗的鄉間小路上。將近午夜時分,坐在車中,放眼眺望,我看見數英里外火光沖天,煙霧瀰漫。漆黑的天空下熊熊燃燒起一堆大火。車子駛到農莊門口,我凝起眼睛一瞧,發現整棟房屋陷入一片火海中,再也看不見。我整個人呆住了,那種感覺就彷彿站在地獄中央,觀看地獄燃燒似的。趕來救火的消防員都說,他們一輩子從沒看過這麼猛烈的一場大火。空氣中瀰漫著窒人欲息的熱氣。消防員無法接近火場,一整個晚上,一整個早晨,他們眼睜睜看著大火延燒,束手無策。
那天深夜,我到鄰近一座農莊,借他們的客房暫住一宵。我泡了一杯咖啡,點了一根香菸,坐下來好好估算在這場大火中我個人的財物損失。我愈想愈痛心。我不明白,那幫人怎麼下得了這種毒手。我的財物損失包括:父親的日記,裡頭記載著我的童年生活;我個人的文件和工作日誌;我從事生死學研究,收集到的大約兩萬件個案;我珍藏的美洲原住民藝術品、照片和服飾……全都毀於一旦。
一連二十四個小時,我整個人陷入震驚的狀態。我不曉得如何面對眼前的景況——我到底應該哭泣、尖叫、向上帝揮舞拳頭,還是乖乖地認命,眼睜睜看著命運之神肆虐。
遭逢逆境,只會使你更加堅強。
人們常問我,死亡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。我告訴他們,死亡的感覺美妙極了。死亡是他們一生中最容易做的一件事。而活著是一件苦事。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止的掙扎。
■人生的功課
人生就像上學。老師給你很多功課。你學得愈多,老師給你的功課愈難。
農莊上的那場大火就是人生中的一個逆境、一項功課。既然無法迴避,我只好坦然面對。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呢?反正,被火燒掉的不過是一堆身外物,儘管價值不菲,某些甚至具有情感意義,但總比不上生命珍貴。我沒受傷。我那兩個已經長大的孩子,肯尼士和芭芭拉,也都安然無恙。那幫混蛋燒得了我的房子和裡頭所有財物,卻永遠摧毀不了我這個人。
把人生的功課做好,痛苦自然會消除。
我這一生,從地球的另一端開始,波折重重,從沒有一天輕鬆過。我不是抱怨,而是舉出一個事實。活了一輩子我終於明白:未經徹骨寒,哪得臘梅香——沒有痛苦就沒有歡樂。試問,如果沒有悲慘的戰爭,我們能體會和平的可貴嗎?如果沒有愛滋病,我們會注意到人類的生存正面臨威脅嗎?沒有死亡,我們怎會珍惜生命?人間如果沒有仇恨,我們怎能領悟人生的終極目標是愛?
我常作這樣的比喻:「如果你把大峽谷遮擋起來,不讓它遭受風雨侵蝕,你就永遠看不到風雨在岩石上雕刻出的美麗圖形。」
我承認,三年前十月某一天夜晚,我在熊熊大火中看到的世界是陰暗的,人生是醜陋的。然而,在我一生中,好幾次我曾經佇立在相似的十字路口上,眺望著地平線,苦苦搜尋人生的目標。在那樣的時刻,你可以選擇逃避,開始怨天尤人,但你也可以選擇療傷止痛,勇敢地走下去,繼續保持你的愛心。既然我相信人生的唯一目標是心靈成長,這樣的抉擇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。
於是,火災發生後幾天,我開車到鎮上,買幾件換洗衣服,然後挺起胸膛,準備面對下一回合的挑戰。這就是我一生的寫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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